假如你似我一樣，會經常經深圳灣口岸往返香港與大陸的話，你便可能會像我一樣在高速公路上留意到一個位於屯門的山頭，並給山上的幾棵大樹吸引。 山上有樹，這能有多稀奇呢？但奇就奇在，圍繞這個座山的四周雖未至於寸草不生，卻都僅是些矮小的灌木叢，唯有這幾棵大樹屹立於山頂之顛，即使遠在天水圍的西鐵站遙望過去，大樹的形態都清晰可辨。 每次見到，我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韓國電影《我的野蠻女友》中，男女主角在一棵大樹下埋下的時間囊，與及他們訂立的兩年之約。記得那棵大樹同樣是孤伶伶地佇立於一片光禿禿的山坡上，見證著一個承諾，也緊守著一個秘密。 坐在往返高速公路的巴士上望去，我從未見過山上有人，雖然能隱約看見登山的小徑，也想像到那應該是十分陡峭的山路，卻不知道這山徑通往何處，更不知該當從那裡走去。 在網上作了一番搜尋，才知道這山名叫圓頭山，又稱靈渡山，是「杯靈雙渡」從青山（舊稱杯渡山）走到靈渡寺前需要越過的最後一個山頭。如此一來，要走一趟杯靈雙渡，要一探山上幾棵大樹的念頭便萌生起來了。 上週日據說是一週大雨來臨前最後一日的好天氣，中午前坐輕鐵來到青山村站，拍過 selfie，放上 Facebook，確定即使出了意外也有人知我大概在什麼地方失蹤後，便開始沿青山禪院的方向登山。 經禪院往青山山頂走去，僅 2 公里多一點的距離便要向上攀爬 550 米，這的確是趟很累人的差事，也使我錯誤地以為這就是杯靈雙渡中最困難的挑戰。然而登山的石級修得很好，一路上除體力的要求外，卻說不上有太高的難度。 我用一小時來到了青山的標高點，那裡有一位老伯，也不知他已經在地上坐了多久。當我正在四周以手機拍照的時候，他向我遞來一部 iPhone，並叫我幫他拍張照片留念。聽他說五十多年前山路沒有修得這樣好時他已經穿林攀石地登上過這裡，如今看自己年紀，說這次應該是他最後一次上來了。我主動要求與他拍張照片留念，卻聽他最後對我說：「後生仔要珍惜啊！」 看他的身影沿石級路落山，而我則往轉往北方走去，繼續「杯渡」的旅程。路上踫上的遊人不多，卻也見到整隊反方向從良景走過來的跑友。由於此段山路並不屬於郊遊徑，所以路上都沒有任何路牌或指示，靠的便唯有是經驗、反覆修正與及有的時候「跟得就跟」。 開始走落青山後不久，我便明白到今日的挑戰根本不在於登山，而是落山。路上再無修葺得很整齊的石級路了，全都是些浮沙滑石之類的碎石路。以往走麥理浩徑從馬鞍山頂走石級落山前便有一小段這樣的碎石路，但那只是很短的距離，放膽大步走去便一定可以跨得過。但如今的情況是將那樣的路面弄得更斜一點，再將距離放大幾十倍。無法看見前面有任何可以緩衝的地帶，便不敢大步向前衝，好在今天帶有行山杖，便唯有小心翼翼，扎穩馬步地慢慢落山。 我以 2:06:00 左右的時間來到良田坳，走了約 6 公里，算是走完了「杯渡」，也差不多走了路程的一半。這時候沿公路落山便是良景，可以立即回到文明了。但想到今天的目的是要尋找全智賢，所以我坐在石凳上吃過一點麵包，之後便又再往北走去，開始下半程的「靈渡」之旅了。 以為今日最高的青山已被我克服，餘下的路程便應該不會太難吧，但一頭扎進「靈渡」的山徑後才明白我錯得離譜。一路上不停高低起伏，近乎於沒有平路，而且全都是些極陡峭的斜坡。後來看 GPS 手錶紀錄的高度圖，發現許多斜路都比登青山時更斜！ 如果單是路斜那還罷了，問題是腳下的泥土被風化得非常古怪，有時候鬆軟得像個大蛋糕，有時候又似走在沙灘泥沼之上。上山用力時會發覺泥石從腳底下流走，落山踏步時又會苦於無處著力。我左膝的傷患其實還未全好，落山時就更要加倍小心，如此一來，有一段落山路我竟花了 34 分鐘才走得完一公里！ 來到對望「相思樹」的最後一個山頭了，這時候天空開始飄起雨點，不是說好了入黑後才下雨的嗎？今日在整個「靈渡」的路上我只見到過兩個人，一個本來走在我前面卻被我趕過，另一個在路上朝我逆行而至。整個下午，整段山脊上就只有我們三個人，忽然想到，若我被雷電打中，要過多久才會被人發現呢？ 但烏雲雖然密佈，卻始終沒有打雷，只是雨水令滑石路面變得更難行。我努力沿山脊向目標走去，右邊是屯門與洪水橋一帶，左邊是深圳對岸，四野無人，強烈的孤獨感在這刻反而令我很興奮，我想像山下都是朝我望過來的人，並都在為我加油打氣。 終於來到我心目中的相思樹了，發現樹下綁著了兩張椅子，而整幅畫面卻沒有半點我想像中的優美與浪漫，不就是幾棵大樹，一片空地，還有飛舞的蒼蠅？忽然明白到，有時候遠觀加上想像才是最美麗的，執意要湊近便唯有準備好要失望了。 想當年電影《我的野蠻女友》在香港公映時，我跟某位到訪香港的韓國同事談起，說全智賢現在在香港很受觀迎。他不以為然地聳了聳肩，然後問我：「像戲中這樣的女朋友你會喜歡嗎？」韓國大男人果然名不虛傳，但那時候我三十歲出頭，又自以為很懂得人情世故，便認同起他的看法，娶妻求淑女嘛，只得外表其實沒有用...... 但到今天我五十歲了，看過了不少人情冷暖，若今日有人像那位韓國朋友般搶白我的話，我便會對他說：「乜你以為有女人唔野蠻㗎咩？既然通通都咁野蠻，咁點解唔㨂個靚嘅？」 往事如煙，我坐在樹下休息了一會，沒有時間囊，卻讓我埋葬了往日許多的回憶與想像。 準備好可以歡快地落山了，卻在踏出未夠十步之後一下子滑倒，一跤坐倒在地上，左膝一屈，痛入骨髓。我忍痛站起身來，一拐一拐地返回到椅子上坐下，檢視傷勢，確定沒有弄傷筋骨，沒有必要召喚直升機後，才再站起身來，再次嘗試落山。 剛才滑倒的地方原來長著青苔，這時候被雨水沾濕的路面都非常濕滑，而這段落山路卻原來是全程最艱險的，路旁還釘有一條鐵鏈讓人作輔助。濕滑的路面完全無處著力，我只能小心踩著兩旁的草頭前進，感覺每一步踏出去都像是自殺。 途中我失蹄了多次，但都幸好被我以雙杖急插地面才再次找回了平衡，也不致掉落了山谷。在接近終點前我走錯了路，走落到一處河谷，幸好當童軍時的經驗讓我及時發覺錯誤，鏟林修正，才返回到黃泥路上。 最後在接近靈渡寺前出現了一段石屎路面，雖然都長著青苔，也要小心慢行，但卻已讓我感動得想要掉下眼淚，覺得自己今天是撿回了性命。 最後我在靈渡寺前按停了計時錶，才 13 公里的山徑行了 5:23:51，破盡所有紀錄。